冷色派Ⅱ

＜挑個顏色＞是一篇我很喜歡的短篇小說家艾加．凱磊的作品，

怪誕，奇異，哀傷，幽默，無比認真。

每次看他的小說，總有個印象會浮現；

好像是作者本人睜著像孩童似的晶亮圓圓眼睛，很專注地跟我說出一個又一個超級有意思的故事。

＜挑個顏色＞

      有個黑人住進了白人社區。他有棟黑色的房子，每天早晨都坐在黑色的前廊上喝黑咖啡，直到某個黑色的夜裡，白人鄰居跑進他家，把他打個半死。他像雨傘把手似的蜷著身子躺在黑色的血裡，他們還是打個不停，直到最後其中一人大喊住手，叫大家別把他打死，免得坐牢。

      黑人沒死在他們手裡，救護車來了，載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，送進一間有魔法的醫院。那間醫院位於休眠火山的山頂，是間白色的醫院，柵門是白色的，房間的牆是白色的，寢具也是白色的。黑人逐漸康復，並且墜入情網，愛上了對他悉心照料的護士，她身穿白衣，是個白人。她也愛他。他們的愛就像他一樣，日益茁壯，終於茁壯到能下床爬了。就像小孩，就像寶寶，就像曾被揍得很慘的黑人一樣，他們的愛也在努力學步。

      他們在一間黃色的教堂結婚，婚禮由黃色的教士主持。他黃色的父母搭一艘黃色的船來到這個國家，也被白色的鄰居揍過。但他沒跟黑人講這麼多，他對他不算認識，況且時間也不對，畢竟他們在辦喜事。黃色的教士打算說神愛他們，會賜福給他們，但他不確定事實是否真是如此。他多次想說服自己相信這是一定的，因為他知道神愛世人，而且希望所有人好。但是那天，當他為那不到三十歲就滿身傷疤坐在輪椅上的黑人主持婚禮時，想要相信真的很難。「神愛你們兩個。」他終究還是說了，「神愛你們，並且賜福給你們。」說出這話，他感到羞愧。

      黑色男人和白色女人從此過著幸福的日子。直到有一天，女人買完菜回家，有個棕色的男人等在樓梯間，手拿棕色的刀，要她把所有東西都交出來。黑色男人回來，發現她死了。他不明白棕色男人明明可以拿了錢就跑，為什麼要殺她。喪禮在黃色教士的黃色教堂舉行，黑男人一看見黃教士，就抓住黃袍的領子說：「你不是說，你不是說神愛我們嗎？如果他愛我們，為什麼要對我們做出那麼可怕的事？」黃色教士有個現成的答案，是在教士學校學來的，説上主作為有其奧秘，那女人既已死了，便離神更近。但黃色教士沒用那個現成的答案，卻口出惡言咒罵上帝，極盡羞辱傷害之能事，難聽的程度可說是這世上前所未有的，就連上帝都給得罪了。

      上帝走無障礙坡道進了黃色教堂。祂也坐輪椅，也失去過一個女人。祂是銀色的，不是銀行家開的BMW那種廉價的亮銀，而是低調的霧銀。有一次，祂正與愛人在銀色的星群間悠遊，突然遭到一幫金神襲擊。原來，小時候上帝曾經揍過其中一個瘦小的金神，如今那個金色的神長大了，找朋友一起來報仇。那些金神拿金色的陽光棍打祂，打個不停，直到祂神聖的身上所有骨頭都給打斷為止。祂過了好幾年才康復，而祂的愛人沒有康復，成了植物人，看得見也聽得見，就是說不出一個字。於是銀色的神決定依自己的形象創造一種生物，讓她看著這種生物消磨時光。那種生物真的跟祂很像：很苦很慘。祂銀色的愛人睜眼盯著那種生物一看就是好久，只盯著看，一滴眼淚也沒有流。

      「你在想什麼呀？」銀色的神失望地問黃色教士。「你以為我想把你們塑造成這個樣子嗎？你以為我有那麼變態、那麼可悲，喜歡受這些罪嗎？我把你們造成這個樣子，是因為所知有限，我頂多只造得出這個樣子的東西。」

      黃色教士跪了下來，祈求祂原諒。如果來到教堂的是強而有力的神，他可能會繼續罵，就算要下地獄也在所不惜。但眼前這個銀色的身障上帝令他感到傷心後悔，他真的希望能得到祂的原諒。黑色的男人沒跪，他下半身癱瘓，跪不了。他坐在輪椅上，想像天堂某處有位銀色的女神瞠目結舌盯著他看，這使他內心充滿了使命感，甚至充滿希望。他說不出為什麼，但是想到自己正和神一樣受苦，他就覺得很幸福。

這篇短篇小說收錄在《忽然一陣敲門聲》裡。

艾加．凱磊的故事大部分篇幅都不長，很適合看書時間瑣碎的人讀。